第四记 陪都重庆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
幸好照片只有边沿沾了丁点儿水渍，夫人如释重负。
底下人也不是没有暗自猜过，看她母女举止言谈与往来亲戚的气派，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可比的。但她衣饰简素，从不交际应酬，除了亲眷之间，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。
霖霖诧异抬头，听出话里的蹊跷。
一别两月未见，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，黑衣素颜，不施脂粉。不经描画的眉仍如远山黛色，波澜不惊的眼里敛进了山城秋雾。
入冬时节，天色黑得早了，窗外已是夜色降临，鳞次栉比的山城人家，寥寥亮起灯火。
念卿皱起眉头，“这事攸关安危，不管你们两人有什么误会，也先将她劝回来再说。”
四人围坐桌旁。霖霖贴心地取来白色绒线披肩给一袭旗袍身材单薄的母亲搭在肩上。小小的慧行赖在父亲身边，见念卿披肩上流苏摇曳，便顽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。
她是知道的，薛叔叔的养女敏言与继母林燕绮关系不睦。
屋里只开着一小盏吊灯，光线昏暗。战时能源紧张，有电灯的人家也要限电。虽是如此，餐桌上铺着洁白桌布，简简单单的几样家常小菜，川菜辛辣香气萦绕，寻常烟火色最是暖人。
她朝他清浅地笑，这雾霭里便涌出了冬日最暖的阳光。
这时，念卿低声说：“香港恐怕是迟早保不住的，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气焰一时半会不会消减，美国人光嘴上说又不动手，香港一隅孤岛，说陷落便陷落，燕绮留在那边不是明智之举。无论怎样，你一定要劝她早些过来。”
下人们都喜欢这位温柔沉静的女主人，虽说她平素鲜有笑容，话也极少，待人却很是和善。罗妈在这里做了大半年的差事，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来历，只知她是孀居的一个人，带着女儿和亲眷从远处来重庆避战乱。
念卿与薛晋铭目光相触，骤然沉默。
册子摔落地上，一张照片掉了出来。
厨娘急急奔进厨房，担心灶上炖的汤煮干。楼上房间里的窗户才擦了一半，胖墩墩的罗妈提起水桶抹布，又回到窗前，仔细将那玻璃擦得光可鉴人。
罗妈忙将她搀扶起来，满是粗茧的手扶住她的胳膊，全不敢用劲——她委实太瘦了，穿了夹棉厚旗袍，腰身仍然像那园子里的梅枝，纤瘦得连风也能吹折。照片上应是她年轻时的模样，如今看来竟没有太多改变，哪里像是一个十七岁女儿的母亲。
念卿敏锐地抬眸看她一眼，目光清冽，旋即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，亲自将慧行抱到膝上来喂他。
书桌上方的玻璃够不着，罗妈努力踮起脚尖，不留神碰掉了桌边一本册子。
他起身下车，理了理领带，不经意间抬眼，便望见二楼窗下那个淡淡的素影。
“我就不出来，你来抓我啊。”
霖霖从前面车里跳下来，急不可待地挥手朝楼上大喊：“妈妈，薛叔叔回来了——”
楼梯上笃笃传来她急促奔走的足音，却被渐渐逼近的飞机轰鸣声盖过。薛晋铭冲上楼，恰见她紧紧怀抱那个紫檀木匣奔过来。
慧行抬起一张沾满饭粒的小脸，飞快地摇头，“妈妈凶，妈妈不好。”
罗妈一怔，“是啊，车子在后头停着呢。小姐一早说要和同学去募捐，叫不用接她的。”
念卿将慧行领上楼，亲自给他洗了手脸，换上干净衣服，又将他的头发梳理好。再领回餐桌旁时，小泥人已变回一个俊秀乖巧的小娃娃。
“筹到了，”念卿也一笑，“那阵子棉花紧缺，有钱也买不到，现在不要紧，都齐了。”
罗妈忘了手上有水，忙俯身去捡。
霖霖吐一吐舌头，单脚蹦跳到一旁椅子上坐下，抢在母亲数落她之前说：“妈，我饿死了，晚饭可不可以吃了？今天有没有特别的好菜给薛叔叔接风啊？”
她站在树荫斜映的窗后，斜阳穿过枝叶，给那绰约身影镀上了一层光芒。
“我不回去！”慧行一听回香港，小脸便垮了下来，说着便乖乖端正坐好，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扒饭，也不需要佣人千方百计哄着喂他了。
“这里才没有狼呢！”慧行舞着筷子，根本不怕父亲的威胁。
薛晋铭眼疾手快地去接，仓促间抓到了念卿的手，勺子还是跌进汤里，汤汁溅了一桌。
警报声一声紧过一声，念卿放弃挣扎，哀声道：“是仲亨的遗物。”
薛晋铭反应迅捷，不待霖霖和慧行回过神，已一手一个将他们拎起，“是夜间空袭！快进地下室去！”
薛晋铭一直没有说话。
夫人走到窗口，倚窗朝下望去。
薛晋铭笑笑，“等这趟从上海回来，大约能在重庆多留些日子，到时候再聚不迟。”
一向顽劣大胆的慧行，唯独不敢惹姑姑生气，看见念卿神色冷了，慌忙将碗筷丢下，含着一口饭菜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：“敏……敏敏姐姐说的。”
“什么东西比命要紧？”薛晋铭惊怒交加。
霖霖一惊，忙俯身牵起慧行，转头去挽母亲。
仆人们也早已奔向花园后面依山壁挖凿的防空洞。
只听身后沉沉的一声，“慧行，你在做什么？”
老于一惊，回头见是薛先生和夫人双双立在身后。
霖霖转身走开，桌前只余薛晋铭与念卿默然相对。
“酒来了！”霖霖拿来酒，亲手斟好，正要将酒杯递给薛晋铭，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。
“少爷，您快出来吧。哎哟，您就行行好吧！”
“你干什么！”薛晋铭追上去，在楼梯口将她一把拽回。
念卿皱眉，“这么快？敏言还说这几日回来，你不等她了吗？”
慧行趴在薛晋铭肩头，伸出小细腿踢老于，“坏蛋，不许告状，我爸爸有枪，崩了你！”
他松了领带，随口答：“临时变了行程，回来办完事情，明天又得走。”
念卿却叹息，“你知道吗，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来，都是将士遗孤，父母双亡。我们已经将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来了，还在加盖新的屋舍，可是总有一天会挤满，战场上新的孤儿却依然在产生。”
罗妈见那本封皮精美、压满花纹的册子还在地上，忙捡起来拿袖子抹了又抹，双手递给夫人，口中仍是不住赔罪。夫人对那册子倒不大在意，信手接过放在一旁，只将照片仔细收在床头檀木小匣子里。
一前一后停在门口的黑色车子，是再熟悉不过的。
黑不溜秋的身影从车轮底下利落地滚出来，带着一身泥扑到薛晋铭身上。
霖霖忍俊不禁，故意逗他说：“为什么不回去？香港是你家啊，你不想回去看看妈妈？”
薛晋铭无可奈何，只能眼看着慧行躲在念卿怀里，朝他得意扬扬地做鬼脸。
敏言不是薛叔叔的亲生女儿，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，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视为己出。却不知为什么，敏言对燕姨总是很冷淡，不论燕姨如何待她，她始终不肯认燕姨做母亲。
再看她，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，连目光也未朝他多移半分。
“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！”薛晋铭沉下脸。
她听着久违的称呼从他唇间唤出，不觉恍惚——念卿，如今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，唯独他口中这两个字，多少年都不曾改变。
他朝她一笑，轻描淡写地说：“没什么大事，去去就回来。”
罗妈上来收拾，薛晋铭斥责慧行，并吓唬他说，再不乖就丢出去喂狼。
夫人侧耳听那刹车声，“今天不是没派车去接小姐吗？”
霖霖咬唇点头，抱起慧行飞快奔向楼梯下的地下室入口。
她上前接过他搭在臂弯的风衣，自然如同家人，“怎么突然就回来了？”
薛晋铭却怔住，掌心里柔软微凉的手，只停留一瞬，便如鱼儿般滑走。
慧行身子一扭，扑到念卿怀里，“姑姑，爸爸骂人，爸爸不疼慧行。”
“别碰照片！”
念卿吩咐另一名女佣秦妈去将慧行少爷领下来。
她翘首望向这里，企盼的姿态令他错觉是在等待他的归来。
夫人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。
念卿笑着推开薛晋铭要来拎他的手，“好了，别这么凶，孩子见到你一次不容易。”
薛晋铭只是笑，看她母亲脸色紧张，这才说：“一点皮外伤，让人拿药水处理一下就好，不要紧。”
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，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，陡然熄灭。
念卿不答，只是不顾一切推开他想往楼上去，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双手的钳制。
薛晋铭一呆，放手任她挣脱而去，眼看她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……警报声尖厉刺耳，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声将他神志拉回，转头对楼下两个惊呆的孩子厉声道：“霖霖，带慧行先下去！”
薛晋铭听得皱眉，将他放到地上，正色说：“怎么能这样说话，快向人道歉。”
“慧行！”很少对孩子厉色说话的念卿也脸色一凝，责问道，“谁教你这样说的？”
霖霖跛着脚，将慌忙下来搀扶她的仆人一推，径自迎上匆匆走下楼梯的母亲，将她一把抱住撒娇道：“今天真不走运，空袭来的时候竟然跑伤了脚，幸好遇上薛叔叔过来接我，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凄惨呢。”
空袭的警报才刚解除，习以为常的仆人们便又如常地回到各自岗位忙碌，天空中远去的日本飞机还依稀可见，并没有人对那蚊蝇似的小黑点多投去一眼。
薛晋铭“嗯”了一声，没有答话。
听闻“上海”这两个字，念卿神色微变，当着下人不便多言，眉间却聚起忧色。她岂能不明白这两个字所意味的风险。上海早已沦陷，沦为日占区要隘，也是远东情报集散之地。以他的身份，须亲自潜入敌占区去办的事，可想有多凶险。
慧行开心地拍手大笑，霖霖直骂他淘气。
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僵了，霖霖起身说：“薛叔叔上次带来的酒还没喝，今晚正好开了给你接风！”
念卿跟在薛晋铭身后匆匆走到后园的车棚，老远就听见司机老于哀告的声音。
霖霖哈哈一笑，“肯定在车棚，慧行最爱缠着老于玩车了！”
车子底下传来男童一声欢呼，“爸爸——”
霖霖暗自叹口气，也不敢多言。
他看着她，淡淡地笑。
薛晋铭笑了下，若无其事地换了话题，“前次你说孤儿院的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，现在筹到了吗？”
周遭陷入一片漆黑中，什么也看不见。他紧紧将她拥入怀抱，凭着敏锐知觉，拥着她在黑暗中奔下楼梯，抢在第二颗炸弹落下之前，踢开地下室的门，闪身避入其中。
童稚语声从车轮底下传出。
老于苦着脸对念卿说：“夫人，小少爷硬要爬到下面去看车子为什么跑得那么快，我拦都拦不住他啊。”
此刻已是傍晚时分，暮色渐至。
薛晋铭笑起来，“不用特别的菜，回家的人，有一碗热汤就最好不过。对吗，念卿？”
不一会儿，秦妈下来回话说，找遍家中都不见少爷的影子。
说话间仆人已张罗好饭桌，罗妈也给霖霖上好了药水。
老于趴在地上，极力把手伸入车子底盘下，想把人给拽出来。
她奋力推开他，“我有东西在楼上，我要去拿！”
燕姨在红十字医院照料伤患很是繁忙，无暇照顾孩子，敏言是跟着贝姨在贝姨夫家蒙家长大的。多年后有了慧行，燕姨依然没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，贝姨家中孩子又太多，母亲和父亲便时常将这姐弟俩接来照顾。说起来，薛叔叔这双儿女倒是跟他们的“姑姑”和“姑父”更亲近，相处的时间也更多。慧行颇受敏言的影响，与燕姨本就相处得少，仅有的记忆里也只留下严厉可惧的印象，同自己母亲的情分反倒疏远了。
“你们先去，我随后来。”念卿一把推开她，转身往楼梯奔去。
即便是一瞬错觉，也有倦鸟归巢的安然。
其实燕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，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学医，归国之后在医界也算出类拔萃，更是寥寥可数的女大夫。大概因为是医生的缘故，燕姨性情有些严肃，不像殊姨和贝姨那样热情和蔼，对待孩子也极严厉。人家都说严父慈母，薛叔叔家里却是反过来的。燕姨对慧行教养极严，一旦犯错便要重责；薛叔叔却因常年在外忙碌，少有空闲陪伴家中妻儿，偶尔回到香港家中，对慧行总是极尽疼爱补偿。
薛晋铭在车里摇头失笑。这个丫头，还是这么大大咧咧，学不会淑女姿态，说了她多少次也不改。
楼下传来车子驶入的声音。
裹在黑色旗袍里的清瘦身影快步进来，不顾一切夺下罗妈手中那张照片，一时立足不稳，竟跌跪在地板上。罗妈吓住了，呆呆看她跪在地上，将那照片捧在手里，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渍。罗妈一迭声地赔罪，从她肩头惶恐地望去，依稀瞧见照片上是夫人与一名戎装男子的合影，膝上似乎还抱着个小娃娃。
薛晋铭由衷赞叹：“你和蕙殊做事，比政府可高效多了，真没想到你们的孤儿院说办就办起来了，快得不可思议。”
“敏言……”霖霖一时也失语。
念卿恰巧拿起勺子，正要给薛晋铭碗里盛汤，被他这一拽，汤勺险些脱手跌落。
薛晋铭良久无言以对，沉默了半晌，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，沉声道：“这场仗会打完的。今日所付出的代价，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，今日的孤儿就是明日的栋梁。”